更新时间:2019-10-17
Blue on Pink • 之后:《之后》结构的逻辑：奉完还是雅凛？
众所周知，洪尚秀电影的文本性是第一位的。他的影像语言其实很单调，当然不失为一种风格，但如果没有丰富细腻有趣的文本性做支撑，他的固定镜头和机械生硬的推拉根本不可能成其为一种风格。
就文本性而言，《之后》有一个清晰对称的结构。这个结构其实相当古典，不那么法国，不那么新浪潮。这也是洪尚秀能够按照剪辑顺序完成《之后》的拍摄，掌握剪辑权的原因。这部电影是文本先行的，它的生命源自于这种稳定和优美的结构，而不是具有无限可能的流动的影像。
因此，我认为《之后》的主题和意趣是相对明确的。要把握住它，必须把握电影的整体结构。有人认为洪尚秀自我重复，拍来拍去都是中年文艺界男性的自私猥琐，这是对《之后》的误读。它之所以出现，就是观者因为没有看到这种结构。
在篇章安排上，《之后》具有高度对称性。最明显的是做出版社社长的男主角奉完的现在和过去的场景总是前后一起出现——相同的地点，不同的女人，男人在得手前和得手后对女人态度细微的差别，不一而足。这个层面，剪辑的逻辑落在男人身上（从现状指向回忆），如果只有这个层面，那么男人毫无疑问是这个电影的主角。无论是哪个女人，妻子也好，情妇也好，都能被他纳入自身的回忆，最终写进自己的作品（电影最后，男主角获得了一个文学奖）。
但电影的标题却是“之后”。在男主角身上，我们恰恰看不到“之后”。即便最后他回归家庭，事业有了起色，他仍然说“我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这不只是虚伪和做作。他总是活在过去，他的现在指向的是回忆，他总是在追寻一个幻影，他没有未来。“之后”的维度在哪里？在金敏喜饰演的雅凛那里。看到这一点，才能把握住《之后》完整的结构。
电影的开头和结尾，都是男人和雅凛在男人的办公室里聊天。地点是男人任社长的出版社，外面的书柜上都是出版社出的书，办公室里摆满了唱片，在这些唱片里我们依稀能辨认出巴赫的肖像。两次谈天都从家长里短开始，由于电影结尾处男人忘记了雅凛，男人询问雅凛家庭状况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到此为止谈话都由男人主导，展现男性家长对年轻女性的关怀和鼓励。谈话的后半程，主导权都由雅凛接过，这两次，她都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男人的虚伪和自私。
电影开头，她开启的话题在现实中实在不可想象：你为什么生活？你相信什么？一个第一天上班的员工会问老板这样的问题吗？妙就妙在这里。如果男主角不是做文学的，这个问题就会成为彻底的nonsense，这场对话甚至不可能产生。他也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但这纯粹是理论问题，用男人的话说就是“文字游戏”，它不会对他的生活实践产生实质的影响。他的生命早已停滞了。
雅凛之所以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她不仅关心这些最为根本的问题，而且她的生活正是围绕对这些问题的理解建构起来的。从世俗的角度看，她确实有些奇怪和不近人情。这是因为她的生活和形而上的道理距离太近，不接地气。她将自己的信念归纳为如下三点：1）我相信我自己不是主人公；2）我相信我什么时候死都可以；3）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美好的。当然可以不认同她的观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灵，努力地将自己的生命建构成一个整体。
电影最后，她指出男人早已将自己遗忘的事实。男人不仅没有追求到雅凛，甚至没能将雅凛纳入自己的回忆。雅凛之所以从中脱逃，是因为她的生命逻辑根本上无法为这个男人理解和容纳。闲谈结束，雅凛拿着男人送的书（书名大概是《之后》？）离开，到这里，这部电影已经彻底超出男主角的视野。雅凛的逻辑是《之后》真正的和根本的结构，只有雅凛才有“之后”和未来。
在第一次谈话中，男人似乎没有看到雅凛的特别之处，他居高临下地作总结陈词：你很聪明。他在工作时夸她的手长得好看，似乎与前次出轨时的撩人套路并无差别。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追求她，但他失败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失败在开头并不是那么容易预知的。他毫无疑问具有魅力，对雅凛这个现实中活生生的女人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在她被男人妻子错认为情妇并遭到痛打之后，曾和男人及其妻子三人在办公室坐下来澄清此事。在此之后，她与男人的情妇偶遇，三人在同样的地方坐下来，雅凛对那个为了回来工作让男人解雇自己的情妇说了一句：你的脸皮真厚啊。这句话和之前妻子对雅凛说的一模一样。这时的雅凛甚至像是在为男人争风吃醋。
这个细节构成了雅凛在出租车上看雪这一高潮的铺垫，如果没有这个细节，这个高潮的震撼力将大大减弱。按照信念（更准确信仰）生活是困难的，一个真诚的人必然经历动摇，这恰恰证明了她的真诚。而离开男人的生活圈子，带着男人慷慨赠予的一包书离开的雅凛坐在出租车后座看雪的那场戏，毫无疑问构成了《之后》的高潮和核心。这是雅凛最富于精神力量的时刻，也是整部电影艺术感染力的真正来源。
对雅凛来说，她的生命和普遍原则、形而上的道理，和信仰是离得最近的。她走出出版社的鸡零狗碎，带走了一包书，在出租车上回到了私人阅读中。司机被她的美打动了，用闲谈打断了她的阅读，将她的目光引向窗外的雪景。面对雪景，她再次回到了内心的信仰，在心中祈祷：“主啊，我向您祷告。您是万物，万物永远在您怀中。所以请让我遵循着您的旨意，一切皆由您的心意。”这场戏将永远留在我心里，也许若干年后，金敏喜的表演还会被写进电影史。
到了影片末尾，雅凛回到日常生活中来，她和男人在聊天中使用了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加郑重的敬语，这证明她在面对俗务时更加成熟和老练，她不再谈信仰，在询问男人是否将自己忘记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也并不光火，始终保持微笑和距离。她的信仰没有因其二元论使她的生活分崩离析，我们欣喜地看到，她的生活正在逐渐成型。
p.s.对女孩子来说，雅凛真是一个好名字呀，金敏喜的表演简直赋予这个名字以生命。可惜冷了一点，大多中国人不会喜欢吧。
就文本性而言，《之后》有一个清晰对称的结构。这个结构其实相当古典，不那么法国，不那么新浪潮。这也是洪尚秀能够按照剪辑顺序完成《之后》的拍摄，掌握剪辑权的原因。这部电影是文本先行的，它的生命源自于这种稳定和优美的结构，而不是具有无限可能的流动的影像。
因此，我认为《之后》的主题和意趣是相对明确的。要把握住它，必须把握电影的整体结构。有人认为洪尚秀自我重复，拍来拍去都是中年文艺界男性的自私猥琐，这是对《之后》的误读。它之所以出现，就是观者因为没有看到这种结构。
在篇章安排上，《之后》具有高度对称性。最明显的是做出版社社长的男主角奉完的现在和过去的场景总是前后一起出现——相同的地点，不同的女人，男人在得手前和得手后对女人态度细微的差别，不一而足。这个层面，剪辑的逻辑落在男人身上（从现状指向回忆），如果只有这个层面，那么男人毫无疑问是这个电影的主角。无论是哪个女人，妻子也好，情妇也好，都能被他纳入自身的回忆，最终写进自己的作品（电影最后，男主角获得了一个文学奖）。
但电影的标题却是“之后”。在男主角身上，我们恰恰看不到“之后”。即便最后他回归家庭，事业有了起色，他仍然说“我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这不只是虚伪和做作。他总是活在过去，他的现在指向的是回忆，他总是在追寻一个幻影，他没有未来。“之后”的维度在哪里？在金敏喜饰演的雅凛那里。看到这一点，才能把握住《之后》完整的结构。
电影的开头和结尾，都是男人和雅凛在男人的办公室里聊天。地点是男人任社长的出版社，外面的书柜上都是出版社出的书，办公室里摆满了唱片，在这些唱片里我们依稀能辨认出巴赫的肖像。两次谈天都从家长里短开始，由于电影结尾处男人忘记了雅凛，男人询问雅凛家庭状况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到此为止谈话都由男人主导，展现男性家长对年轻女性的关怀和鼓励。谈话的后半程，主导权都由雅凛接过，这两次，她都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男人的虚伪和自私。
电影开头，她开启的话题在现实中实在不可想象：你为什么生活？你相信什么？一个第一天上班的员工会问老板这样的问题吗？妙就妙在这里。如果男主角不是做文学的，这个问题就会成为彻底的nonsense，这场对话甚至不可能产生。他也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但这纯粹是理论问题，用男人的话说就是“文字游戏”，它不会对他的生活实践产生实质的影响。他的生命早已停滞了。
雅凛之所以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她不仅关心这些最为根本的问题，而且她的生活正是围绕对这些问题的理解建构起来的。从世俗的角度看，她确实有些奇怪和不近人情。这是因为她的生活和形而上的道理距离太近，不接地气。她将自己的信念归纳为如下三点：1）我相信我自己不是主人公；2）我相信我什么时候死都可以；3）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美好的。当然可以不认同她的观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灵，努力地将自己的生命建构成一个整体。
电影最后，她指出男人早已将自己遗忘的事实。男人不仅没有追求到雅凛，甚至没能将雅凛纳入自己的回忆。雅凛之所以从中脱逃，是因为她的生命逻辑根本上无法为这个男人理解和容纳。闲谈结束，雅凛拿着男人送的书（书名大概是《之后》？）离开，到这里，这部电影已经彻底超出男主角的视野。雅凛的逻辑是《之后》真正的和根本的结构，只有雅凛才有“之后”和未来。
在第一次谈话中，男人似乎没有看到雅凛的特别之处，他居高临下地作总结陈词：你很聪明。他在工作时夸她的手长得好看，似乎与前次出轨时的撩人套路并无差别。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追求她，但他失败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失败在开头并不是那么容易预知的。他毫无疑问具有魅力，对雅凛这个现实中活生生的女人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在她被男人妻子错认为情妇并遭到痛打之后，曾和男人及其妻子三人在办公室坐下来澄清此事。在此之后，她与男人的情妇偶遇，三人在同样的地方坐下来，雅凛对那个为了回来工作让男人解雇自己的情妇说了一句：你的脸皮真厚啊。这句话和之前妻子对雅凛说的一模一样。这时的雅凛甚至像是在为男人争风吃醋。
这个细节构成了雅凛在出租车上看雪这一高潮的铺垫，如果没有这个细节，这个高潮的震撼力将大大减弱。按照信念（更准确信仰）生活是困难的，一个真诚的人必然经历动摇，这恰恰证明了她的真诚。而离开男人的生活圈子，带着男人慷慨赠予的一包书离开的雅凛坐在出租车后座看雪的那场戏，毫无疑问构成了《之后》的高潮和核心。这是雅凛最富于精神力量的时刻，也是整部电影艺术感染力的真正来源。
对雅凛来说，她的生命和普遍原则、形而上的道理，和信仰是离得最近的。她走出出版社的鸡零狗碎，带走了一包书，在出租车上回到了私人阅读中。司机被她的美打动了，用闲谈打断了她的阅读，将她的目光引向窗外的雪景。面对雪景，她再次回到了内心的信仰，在心中祈祷：“主啊，我向您祷告。您是万物，万物永远在您怀中。所以请让我遵循着您的旨意，一切皆由您的心意。”这场戏将永远留在我心里，也许若干年后，金敏喜的表演还会被写进电影史。
到了影片末尾，雅凛回到日常生活中来，她和男人在聊天中使用了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加郑重的敬语，这证明她在面对俗务时更加成熟和老练，她不再谈信仰，在询问男人是否将自己忘记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也并不光火，始终保持微笑和距离。她的信仰没有因其二元论使她的生活分崩离析，我们欣喜地看到，她的生活正在逐渐成型。
p.s.对女孩子来说，雅凛真是一个好名字呀，金敏喜的表演简直赋予这个名字以生命。可惜冷了一点，大多中国人不会喜欢吧。
